夜雨秋灯录原文和白话文书籍

夜雨秋灯录原文和白话文书籍图1

【原文】

天长龙兴集之北,有感荡湖,烟波浩渺,水禽咯啁,颇称佳景。湖中央有土丘一坯,广可十亩。东为贝冈,蜿蜒起伏,田水四达,涓涓由东之西入湖,必经土丘过。登丘一望,视横冶诸山,宛在几席。而后面又有数十小培,可为靠厢。城阁台榭,遥为四屏;双桥彩虹,如张旗鼓,是真吉壤。惜向无人知,仅为耕农散牧之所。

忽有客自江西来,毛姓峤名,方壶其字,自云“堪舆家”,馆于庐陇陶庄,宾主投洽。为人寡言笑,爱趺坐,间言休咎,无不奇中。然每午餐后,必芒鞋竹笠,放浪于山巅水涯,茕茕来去,至夕方归。又自弄小艇游湖上,必穷极烟水深处而后返。忽微疾,陶翁亲为侍汤药。瞬西风起,陶翁立制新衣赠之,不受,翁俟其寝熟,潜易其敝者。毛无奈,始衣之。婢仆侍役,礼或稍疏,翁必加杖责。毛感极,忽谓翁曰:“旅人飘泊承盛德,思有以报,未知翁意所在,欲贵乎?欲富乎?乞示我。”翁曰:“能富即贵耳。”曰:“湖中有佳处,可为阳宅,子孙徙而居之,可富数百甲子。”

翌日,偕翁放船去,为指示,即是丘也。翁归,即以重资购成,四周水田亦在其内。呼工庀材,倩毛诹吉点向。毛蹙额曰:“翁知鄙人毛遂之意乎?”曰:“不知。”曰:“仆自知命宫,往后有三十六年磨蝎运,恶曜所照,数不可逃。若家居,尤颠沛。顷为翁卜筑瀛第,成则翁富,富则地灵怒,鄙人必丧明,终日黑摸索,谁为给衣食?翁长者,能谕子孙不失信乎?”曰:“是何言?仆即瞑目,当立遗命,违者堕泥犁。”毛喜,即为营造。上梁日,毛犹与翁闲话,曰:“若为竹径,若为荷亭,便不负诗情画意也。”言未已,忽睹日边有黑子如弹,声铮铮自西来,倏忽大如鹰隼,遽扑眉宇,毛大呼倒地,扶起视之,二目已盲。由是坐卧行动,常在一室,饮食供养,精于平时。

翁长子次子,均于是秋文武同中式。翁益信毛。时于柴门倚仗,看湖天水月,倏然出尘。忽睹前岸有火光,若青磷之乱舞。然火有焰,而光有芒。问毛,曰:“试往掘之,必有得。”如言携畚往,果得窖朱提十二瓮,遂大富。长次两君,欲赴京兆试,毛颇阻挠,不听,公交车北上,竟中进士归。翁犹如故,而其子竟不能不心焉疑之。长君旋以太守,次君亦以都司,出仕五六载。翁病笃,呼两子弃官回籍,宦橐甚丰,陈骡纲于庭。翁唏嘘曰:“尔辈知从何始有今日耶?”曰:“大人德荫也。”曰:“非也,此毛君之功。我死后,尔辈积德累功,以报毛君,更事之如父,较重于寻常父执,则地利可坚。倘礼衰即以不孝论。”两人泣受教,翁更托孤于毛,宾主嗟叹。

翁卒,二子守制于家,颇事声色,作威福。毛谏之,不听,即亦不再言。而礼竟从此缺。毛枯坐团瓢中,闻厅事酣歌快舞声,詈挞奴仆声,颇不耐。忽又闻两三小童唱曰:“瞎子瞎零丁,吃了多少死苍蝇。瞎子瞎鹿渎,吃了多少钻蛆肉。”心更厌恶。一日,有斗鸡误落藩圂淹毙,次子谕即弃去,长君立命以陶器就火燔熟,为毛午餐。餐已,雏婢来问曰:“先生食鸡汁甘乎?”曰:“味犹是也。”曰:“得味外味乎?”毛知有异,婉询婢,婢缕述,知大郎之恶作剧。嘱勿语,收匕鬯去。由是毛心顿寒而辞色不露。唯命环第四周多种桑,询何所取,曰:“寻常青鸟,只知此处为横冶入湖正脉,沙岸回环,辅山道向,不知此名‘龟趺穴。’植以树则绿荫参天,如龟盖之生绿毛,贵不可言。”两人信而从之。

植甫年余,地忽震动,举宅惶恐,毛遽以手抚匡床,呼曰:“误矣!”询之,曰:“吾妄言,言非公子所深信。盍掘中堂地二尺,可得一断碣。”如言掘,果得。文曰:“形则龟,体则瓢,葬者汉将军,破者江西毛。”字隶体,苔花绣涩,短石如砖。述于毛,曰:“公子无恐,有仆在,禳之尚未晚也。”遂扶之,步第之左右,口嚼土花,辨味而定穴者四,曰:“盍急穿深井。”又于第后植杖画地如人字,曰:“盍急浚小沼,如是,则老元绪当长相守,富贵可万年。”工甫竣,毛之双瞳忽开朗,遂揖别曰:“二十余年坐承豢养,心甚不安。幸天佑盲瞳复明,从此天涯海角,或有晤时。”欲挽之,已飘然徒步行。

毛去,茕茕一身,资斧断绝。行至来安山中,有小庙,距郭近,神佛抛露,众丐居之。毛谓丐曰:“尔等能供养我,我能为尔等造命。”众丐争应曰:“诺。”即洁后殿一笏地以居毛。各出乞于村市,归以洁者奉毛,甚殷懃。年余,丐中有黄耳小犬病癫毙,毛命醵钱市小棺,并小衣冠殓犬。各披麻执杖,号泣如生。毛于庙后点一穴葬犬。讵葬后,众丐心顿明,渐知愧耻,忽泣曰:“蹴嗟来,何其难堪乎?”遂改习织蒲,或小负贩。渐得利。不二年,丐俱化为小康,各于近村营家室。不忘毛德,争供养之。毛曰:“尔曹曩以庙败,渎神已甚,盍再醵资略修葺,吾能使庙兴。”众曰:“诺。”毛为之开巨牖二,接南山秀;开土窖一,泄北阴煞。置签筒,集签诗,而神亦灵显。车马纷纷来报赛,卖茶卖香烛者,环居成村落。又来高僧主席,缁衣白足,不下百人;画栋雕梁,晨钟暮鼓,成大精蓝。

是日,正集众善信,开道场,毛亦合掌念佛。忽有香客,云自龙兴集来,凝视诧曰:“公其陶庄之毛先生耶?”曰:“然。”客遂缕述陶庄事。陶自毛去后,不两年,被盗,遭祝融,罹冤狱,家业顿倾。两君削职,已物故。庄乃废为丘墟。子孙式微,不知何往。毛泣曰:“吾以一念愤,不几负吾死友乎?”众益审毛之术神,富家大室,争来邀致,而毛已杳矣。

至今陶庄一坏土,尚无居人,四井亦湮没。耕者掘地,常得古砖,上有古钱文凸出,并造砖工人名。细玩之,果墓砖。噫!术人之神,正术人之可畏也。陶君忘父遗命,凭天理亦不克昌,岂待术人之穿凿而后败欤?

夜雨秋灯录原文和白话文书籍图2

【译文一】

天长县龙兴集的北边有一个湖,名叫感荡。湖水烟波浩渺,水鸟啁啾,很称得上是佳景。湖的中央有个土丘,大小大约有十亩地,东面是贝冈,蜿蜒起伏。田沟的水四通八达,涓涓细流从东向西流入湖中,中间一定会经过土丘。登上土丘一看,只见横冶许多山峰仿佛都在桌上和坐席之前。而后面还有几十个小山头可以作为依靠。县城城楼台榭,在西边远远地作为屏障,双桥仿佛彩虹,如张扬旗鼓,这真是一块风水宝地。可惜一直以来无人知晓,仅仅被农民用作散放牲口的地方。

忽然一位从江西来的客人,姓毛,名峤,字方壶,称自己是察看风水宝地的行家。他在卢龙陶家暂住,宾主关系十分投机融洽。毛峤为人很少谈笑,喜欢趺坐,偶尔也给人预卜吉凶,全都神奇言中。可是他每天午餐后,一定会穿芒鞋戴竹笠,纵情在山顶或水边游览,独来独往,直到日落才回家。还经常独自划着小艇在湖上游览,一定要到了烟水深处才愿意返回。一次,他忽然得了小病,主人陶翁亲自送汤端药侍候他。转瞬间西风突然兴起,陶翁立即赶制新衣赠送给毛峤,毛峤不肯收下。陶翁等到客人熟睡后,悄悄把他的破旧衣服换下,毛峤没有办法,才穿上新衣。丫鬟仆人伺候毛峤,礼节上一旦稍有疏忽,陶翁一定要用竹杖加以责打。毛峤感动极了,忽然对陶翁说:“旅居的人四处漂泊,承蒙您的盛情恩德,想有所回报。不知老先生心意所在是要贵呢,还是要富?请告诉我。”陶翁说:“能富也就能贵了。”毛峤说:“感荡湖中有个好地方可作为住宅,子孙搬去居住,可以富裕几百个甲子。”

第二天,毛峤偕同陶翁一起划船入湖中,为他指点,就是那个土丘。陶翁回家后就用重金买下土丘,四周水田也一并买下。命令工匠准备材料,请毛峤选定吉日点明建造的方位。毛峤紧皱着额头说:“老先生知道我毛遂自荐的用意吗?”陶翁说:“不知道。”毛峤说:“我自己知道命中注定此后会有三十六年磨难苦运,恶星照临,这是命中定数,不能逃脱,如果住在家里尤其会遭殃。现在替老先生择地修建府第,建成后老先生就会富裕起来,富了地下神灵就会发怒,我一定会双目失明。我整天在黑暗中摸索,谁为我供给衣食?老先生是好人,能告诫子孙不要失去信用吗?”陶翁说:“这是什么话!即使我闭了眼,也会立下遗嘱,违背的人要下地狱。”毛峤听了很高兴,就替陶翁营造新宅。上梁那天,毛峤还在和陶翁闲聊:“某处开辟一条竹径,某处建造一座荷亭,就不会辜负诗情画意了。”话未说完,忽然看到太阳边有黑子,铮铮有声,从西边飞来,像子弹一样。倏忽间黑子大如鹞鹰,一下子扑上毛峤眉眼间,毛峤大叫着倒在地上。把他扶起来一看,两眼已经盲了。从此毛峤坐卧行动,经常在一间屋里,陶翁对他的饮食供养,比平时更精美。

陶翁的长子、次子都在这年秋天考中文武举人,陶翁更加信任毛峤。陶翁时常在柴门旁边拄靠手杖观赏湖天水月,十分悠然,有超脱尘世的念头。忽然看见前面岸边有火光,很像青磷在乱舞,可是火有焰而光有芒,于是就去问毛峤,毛峤说:“你可以试着去有火光处挖掘,一定会有收获。”陶翁按照他所说的,带着畚箕前往,果然挖到地下窖藏白银十二瓮,立刻就成了巨富。陶翁长子、次子要去京城参加会试,毛峤却很是阻挠,两个儿子不听他的。他俩北上应试,竟然双双考中进士回来。陶翁还像从前一样,然而他的儿子显然不能不从心里对毛峤有所怀疑。长子不久做了太守,次子也做了绿营军官都司,出外上任五六载。

陶翁病危,呼唤两个儿子弃官回到原籍,两个儿子做官所得财富都很丰厚,骡子驮载的累累行李陈放在庭院中。陶翁抽泣着问:“你们知道从哪里开始才有今天的吗?”两个儿子一起回答说:“这是父亲大人德行荫庇,才会这样。”陶翁说:“不对,这是毛先生的功劳。我死后,你们要积德积功来报答毛先生,像父亲一样服侍他,要比父亲的普通朋友更看重,只有这样,择地建宅的利益才能够长久保住。如果礼节有所衰减,就按不孝论罪。”两人哭泣着接受了父亲的教训。陶翁还向毛峤托付,拜托照看两个儿子,宾主二人依依叹息。

陶翁死后,二子在家守丧,非常追求声色和享乐,作威作福。毛峤规劝再三,二子不听,他也就不再多说,可是二子从此对他也就渐渐怠慢起来。毛峤枯坐在蒲团上,听见客厅里经常传来亲酣歌舞的声音,鞭挞辱骂奴仆的声音,很不耐烦。忽然又听到三四个儿童唱道:“瞎子瞎零丁,吃了多少死苍蝇;瞎子瞎鹿渎,吃了多少钻蛆肉。”心里更加厌恶了。

一天,两鸡相斗,一只鸡误落粪坑内淹死,次子吩咐弃掉。长子立即命令把鸡装在陶器内放在火上烧熟,作为毛峤的午餐。毛峤用完餐后,小丫鬟来问道:“先生吃鸡,汤汁鲜不鲜?”毛峤说:“味道还跟平常差不多。”小丫鬟说:“尝到其他的味道了吗?”毛峤知道其中有蹊跷,婉转询问小丫鬟,小丫鬟细细说了大少爷的恶作剧,并且嘱咐毛峤不要声张,收拾碗筷离开。从此毛峤顿时寒心,可是还是不露声色,只是吩咐两人环绕府第四周多种植桑树。二人询问种桑树有什么用意。毛峤说:“普通相地师只知道这个地方是横冶山入湖的正脉,沙岸回环,辅幽道向,却不知道这名叫龟趺穴。种上桑树就会绿荫参天,像龟背上生绿毛,贵不可言。”两人相信,就听从他的话。

种上桑树刚刚一年多,大地忽然震动,全家人都惶恐不安。毛峤用手抚摸着舒适的床,呼叫道:“出错啦!”两人询问,毛峤说:“我乱说,不是公子愿意深信的,为什么不掘开中堂的地面,深挖二尺,就可以得到一块断碑。”二人照他所说去做,果然挖出一块断碑,上面有文字写着:“形状像乌龟,本体是只瓢。葬它的是汉将军,破它的是江西毛。”字是隶体,苔藓如花绣,颜色暗涩,短石碑像砖块。两人告诉毛峤,毛峤说:“公子不必恐惧,有我在,祈祷消灾为时还不晚。”于是扶着拐杖在府第左右走来走去,口中嚼着青苔,辨别滋味,选定四处地穴,说:“一定要根据穴位赶快打深井。”毛峤又在府第后方用拐杖画地,像是一个人字,说:“赶快开凿小曲池。如果可以这样,那么老乌龟就有希望永久相守,可以富贵一万年。”小曲池刚刚凿通,毛峤的双眼突然复明了,于是向两人作揖告辞说:“二十多年不做事,承蒙收养,内心很不安。幸亏苍天保佑瞎眼得以复明,从此天涯海角或许还有再见的日子。”两人想挽留他,他已经飘然徒步离开了。

毛峤孤零一身,钱财空空。走到来安山,山中有一座小庙,离城比较近,庙已经破败了,神像佛像风吹日晒,庙中住着许多乞丐。毛峤对乞丐们说:“你们如果供养我,我能为你们改变命运。”众乞丐争着抢着答应说:“行。”大伙把后殿的一块地皮打扫得干干净净,让毛峤居住。各人都外出到乡村集市上去讨饭,回到庙里把清洁的食物献给毛峤,非常恭敬殷勤。一年多,乞丐中有只黄耳朵小狗生癫痫病死了,毛峤吩咐凑钱买个小棺材和小衣帽,收殓小狗,众乞丐都披麻持棒,号啕痛哭,像哀悼父母一样。毛峤在庙后选定一个地穴,埋葬了小狗,没想到埋葬狗后众乞丐心里顿时明白清醒过来,渐渐懂得了羞愧和耻辱。忽然都哭泣着说:“低声下气乞讨,还要忍受别人的吆喝白眼,多么难堪啊!”于是分别改行学习编织蒲草做器具,或者做小买卖,渐渐赚到利润。不到两年,众乞丐都成了小康之家,各自在靠近村庄的地方盖起了房子。他们没有忘记毛峤的恩德,争相供养他。毛峤说:“你们过去由于小庙破败,狠狠亵渎了神灵,大家为什么不再凑钱把小庙稍稍修整一下,我可以使这座庙重新兴旺起来。”大伙都说:“行。”毛峤替小庙开了两扇大窗,接纳南山秀气;又挖掘一个土窟,宣泄北方阴寒恶煞。添置签筒收集签诗,从此以后神也开始显灵。经常车马纷纷,许多人前来还香许愿和集会,卖茶水卖烛的人都围绕在庙边居住,渐渐形成了一个村庄。又请来一位高僧主持庙务,披黑色袈裟的和尚不少于一百人。小庙扩展,画栋雕梁,早晨撞钟黄昏擂鼓,很快就成了一座大寺庙。

这一天,高僧正集合许多善男信女在开设道场,毛峤也合掌念佛,忽然有一位香客说自己是从龙兴集来到这里的。香客凝视毛峤,惊讶地说:“您莫非就是陶庄的毛先生吗?”毛峤说:“是的。”香客就把陶庄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:陶家自从毛峤走后,不到两年就被强盗抢劫,遭到火灾,又受陷害吃冤枉官司,顿时倾家荡产。两个儿子也被削职,已经先后去世。庄园现在又荒废成丘墟,子孙衰败,不知去向。毛峤听后流着泪说:“我因为一念之间的愤怒,真是辜负了我那死去的老友吗?”众人听了更加领悟到毛峤看风水本领的神奇。财主和大户人家都争着来邀请毛峤,可是毛峤已经失踪了。

到现在陶庄的那块土丘还是没有人居住,四口井也渐渐湮没。耕田的人翻掘土地,常常得到古砖,砖上有古钱花纹凸出,并且还刻有造砖工人的姓名。细细推敲,果然是墓砖。唉!有道术人的神奇,也正是有道术人的可怕呀。陶家的儿子忘记父亲的遗言,就是凭天理也不能够昌盛,哪里是等到有道术人的穿井凿地后才衰败的呢?

夜雨秋灯录原文和白话文书籍图3

【译文二】

安徽天长县的龙兴集乃当地一个大镇,在镇子以北三里有个湖泊名曰感荡湖,湖长约二十余里,水面宽广清澈,上有鸟禽翻飞,四面青山环绕,风景上佳。在湖中有一个低矮的土丘,约有十亩之巨,由东边山岗上流下的河水必要经过土丘才能流到别处,这土丘上长满杂草,并无人家居住,只是偶尔有附近的村民在此放牧。

清顺治年间,在湖岸西边住着一户人家,家主陶姓,年约四十,老妻早亡,膝下还有两个儿子,天资聪慧自小习文,到了十四岁上都考中了秀才。陶翁日常务农为生,近些年总算风调雨顺,一家人尚能小康。

这年八月夏末,陶翁正在家中纳凉,忽听有人轻敲房门。他开门一看,只见门外是个三十出头的布衣汉子,一见他便拱手道:“在下姓毛名济,江西人氏,路经此地恰逢有事,故欲求租空房一间,待办完琐事后便行离开,绝不敢多扰。”陶翁闻听颇感诧异,他仔细打量一番,见这毛济身材削瘦,满面愁苦之色,也不似什么恶人,陶家本有空房一间,加上这陶翁是个热心厚道之人,眼见有客求租,也无所谓钱多钱少,反正是与人方便,便点头应允了。这毛济随身也未带什么行李,陶翁见状又拿了床被出来铺好让他住下了。毛济为人寡言少笑,没事就喜欢打坐,空闲下来偶尔也和陶翁聊些家常。有一次陶家的耕牛走失了,陶翁和毛济闲聊间偶然提起,毛济当即就在地下用铜钱卜了一卦,然后依据卦象告知陶翁沿坡向东寻找,果然在坡东一个洼地里将牛找到。

陶翁大为惊喜,由此知道他不是常人,对他愈加敬重。每日中午饭后,毛济都要穿草鞋戴竹笠,乘一只小船到湖里四处游看,午时出去,一直要到下午夕阳西下才回来,陶家诸人开始有些奇怪,久而久之逐渐对此也习以为常了。待得一月过去,湖面西风骤起天气转凉,毛济一次去湖中游看的时候受了风寒卧床不起,连着几天都没出门。在他有病的这几天陶翁亲自煎药给他送去,一日三餐端茶送水毫无怨言,看他衣服破旧单薄难以御寒,又让人给他做了一件厚棉衣,可毛济说什么也不肯要。

陶翁无奈之下只好趁他晚上熟睡之时悄悄进入房中将旧衣换走扔掉,第二天醒来毛济一看旧衣没了便四处寻找,老头笑着说看他衣服太旧已扔掉了,他一听之下无可奈何,这才穿上了新衣。陶翁又对家中诸人吩咐道:“以后家中不论何人对毛先生都须毕恭毕敬,若是敢对他无礼,我必将重重杖责。”毛济知道后心中不由对老头感激万分。

有一日晚饭后,毛济忽然邀请陶翁到他房中来喝茶,待他一进屋子便关上房门,拉着他的手对他说道:“漂泊之人受您厚恩,一直惭愧无以为报。我也不是寡情薄意之人,敢问一句您是想要富还是想要贵呢?”陶翁一听此言很是惊讶,看这毛先生也不像有钱之人,有何富贵之物可言?于是连忙摇头拒绝。毛济看他神色便知他心意,笑着对他说道:“实不相瞒,我有小术,可以为您富贵,您也不要客气,有什么要求对我说就行了。”陶翁听罢将信将疑,于是半开玩笑的说道:“若是富了不是自然也就贵了吗?”毛济笑了笑道:“既是如此,也不是难事。不瞒您说,我在此湖每日查看,早已发现湖中有快吉地,其地三水归一,前有双桥彩虹,后有蜿蜒四屏,若在此修房定居,子孙后代可富数百年。”陶翁一听心中大喜,忙对毛济不住的躬身作礼。

毛济说道:“明日午时请您和我一起出去,到时我会将这块吉地指给您看。”第二天吃完午饭,毛峤便和陶翁一起乘上小船向湖中划去,待到湖中央,毛济指着湖中土丘对陶翁道:“吉地即在此处。”陶翁一看心中不由有些疑惑,暗道:“我在湖边住了这么久,居然不知湖中还有一个这样的风水宝地。”当下也是深信不疑。待两人一回来,陶翁就指挥儿子去采买木料青瓦,用了数天时间将这些建房材料运至岛上,只等毛济算一个吉日点了方向就开工修建。过了一日陶翁将毛济请入自己房内,请他推算一个吉日吉向,没想到毛济这次眉头皱起,似乎心中有什么难言之隐,他低头沉思半响才对陶翁说道:“您知道我为什么要给您说这个地方吗?”陶翁听他此言心中也感纳闷,一脸茫然之色。

毛济接着说道:“我之所以这样做,一来是为了感谢您的恩德,二来我精通术数,早已算到我自今年起尚有三十六年的磨蝎运,厄运所至,命不可逃,所以我才漂泊四方。现在为您选了一个吉地,若成功了您就会富,若您富了地仙就会发怒,然则我的双眼定然不保也会失明,一生将没入黑暗之中,如果那样的话,谁来给我衣食呢?”陶翁一听心中却不甚相信,但为了让毛济放心便对他说道:“你这是什么话啊?就算真的这样,我怎么会忘了你的大恩大德呢?即便是我死了,我也会立下遗命让我的子孙来供养你,若是不信,我可以指天发誓,要是以后违背此言,当堕入泥犁地狱。”毛济听罢此言面露喜色,这才放心下来,于是便为新宅推算好了吉日,开工修建起来。

等到上梁的那一天,他正指着宅前之地对陶翁说道:“此地应修一个荷亭。”不想话音未落,忽听天上一声嘶鸣,随即便见一只黑色的鹰隼瞬间从天而降,扬起双爪直扑他的面门。毛济猝不及防,大叫一声便扑倒于地。陶翁见状大惊失色,急忙将他从地下扶起,只见他双眼紧闭,眼中尚有一丝鲜血汩汩流出。陶翁赶紧和家人将他扶回房中,延医用药均无济于事,自此以后竟然双目失明成了盲人,起居饮食陶翁都请专人陪护,饮食供给更是精于平常。等到新宅修好,陶家都搬了进来,将附近的地都作了水田以供平日放牧耕种。

有天晚上,陶翁和毛济正在门口坐着闲聊,忽见前面的岸边有微弱的火光,就像磷火乱舞一般。陶翁大为诧异,便告诉了毛济,没想到毛济听后面露惊喜之色,急忙对他说道:“你赶紧将儿子找来,在火光下方挖掘,必然会有所收获。”陶翁一听便叫来两个儿子拿着锄头铲子就到岸边挖掘起来,结果挖了两三丈深便挖出了一个坛子,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,几人继续深挖下去,竟然一共挖出了十二个这样的坛子,所得银两无数,从此以后,陶家便成了当地的大富之家,拥有良田百倾,豪宅数座,家中珍品云集,绫罗绸缎珠宝玉器更是不可胜数。这年两个儿子还都中了举人,陶翁由此也更加敬重毛济,对他所说的话是言听计从,从无违逆。

过了三年,他的两个儿子想进京赶考,毛济卜算之后认为不吉,多次出言阻挡,但是他们都执意不听,还是公车北上应试,结果双双考中进士外放做官。陶翁依然很相信毛济,但是两个儿子从此却对他有点怀疑起来。待得又过六年,陶翁忽染重疾卧床不起,眼看病情越来越重,赶紧去信让两个儿子回家。等他们赶回来,老头已经奄奄一息了,两人跪在床前不禁悲泣不已。老头吃力的抬起头对他们道:“你们知道我陶家能有今日是为什么吗?”兄弟俩回道:“这都是父亲大人的荫德啊。”老头一听摇摇头道:“错了,这不是因为我的原因,而是毛先生的功劳啊。我死以后,你们两个要积累功德,报效毛先生,一定要像事我一般来侍奉他,如果不这样的话就是大不孝啊!”两人跪在地下哭着答应了。陶翁又派人将毛济请来托孤于他,宾主二人互相嗟叹不已。

过了两日陶翁就病故了,两个儿子按例在家中守制,可是他们不仅不节制声色,反而纸醉金迷作威作福。毛济看不过去屡次谏说,两人都是充耳不闻,久而久之他也不再多说。兄弟俩自此也对他逐渐无礼起来,毛济每天坐在房中,耳听厅上歌舞之声和打骂奴仆之声,心中很是厌烦不耐。过得两三日,忽听几个三、四岁的孩子在他面前唱道:“瞎子瞎零丁,吃了多少死苍蝇。”他闻听心中更是厌恶不已。

有一天一只鸡落在粪坑里被淹死了,小儿子命仆人扔掉,大儿子说这样太可惜了,于是便命仆人拔去鸡毛在瓦罐中煨熟,给毛济端去。毛济不知此事,当下就连肉带汤吃了个干净。待到吃完一个幼龄婢女来收拾碗筷,眼见主人如此刻薄心中实在不忍,于是便问毛济道:“先生觉得这鸡味道如何?”毛济说道:“还算可以吧。”婢女又问道:“该没有什么别的味道吧?”毛济一听便知有异,于是细细一问,婢女便说了实话,还叮嘱他不要给别人说,说完就将碗筷收起离开了。毛济听罢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寒意,但是脸上依然不动声色。又过了数日,他命人将两位公子请来,对他们说道:“一般的堪舆家,只知此处为入湖正脉,不知其名为龟趺穴,若是能在宅子四周植上桑树,长成以后绿荫遮天蔽日,有如龟壳生了绿毛,那才是真的贵不可言。”两个儿子一听大为惊喜,马上命人按毛先生所言在宅子周围遍植桑树。

过了一年多,有一天晚上陶家所有人正在吃晚饭,地下突然传来一阵震动,一时将房屋震的左摇右晃,连桌上的杯盘也打翻了一地。陶家上下惊慌失措,乱作一团。好不容易等到震动停止,两个儿子脸上均面如土色,思来想去便来到毛济房中,一脸惶恐的向他求教。不想毛济一见二人,不待他们发问便用力拍着床边说道:“这都是我的失误啊!”二人见状大为不解,于是便向他询问。毛济又道:“我说了二位公子可能不信,你们在中堂之上向下挖掘二尺,便能挖到一个断裂的石碑。”二个儿子互相看看,然后便命仆人拿来工具,按毛先生所说在堂上挖了起来。

刚刚挖到两尺深的时候便挖到一个硬物,仆人抬上将泥土擦掉一看,果然是半块石碑,碑上还用隶书镌刻着四句话,其文曰:行则龟,体则瓢,葬者汉将军,破者江西毛。”两人看后不知所说是什么意思,于是大儿子便将碑上四句念给毛济听,毛济听罢对他说道:“公子不要害怕,有我在定保你家安然无恙。”于是命人将他搀扶出门外,以步丈量,在宅第前后左右划了四个记号,对两个儿子说道:“这四个地方要迅速打成四口深井。”然后又在宅后用手杖划出一个人字,对他们说道:“这个地方要建成两条渠,将湖水引进来,如此可保富贵万年。”两个儿子一听欣喜若狂,当下便让人扶着毛济回屋休息,自己赶紧派人找来工匠连夜开工。

等到三天之后,所有工程都已完工,毛峤的眼睛却忽然间恢复了视觉,陶家上下都为之惊叹。毛济找到两个儿子向他们告辞,对他们说道:“我这瞎子蒙你家照顾了十余年,心中很是不安。幸好上天保佑盲瞳复明,我也不愿再叨扰了,从此天涯海角各自一方,有缘的话我们日后再见。”两位公子正待出言挽留,却见他已转身飘然远去。

毛济自从陶家辞别出来以后,孑然一身孤苦伶仃,身上所带钱财本就不多,逐渐也快用完。这一日他来到来安山中,见山间有座破旧的小庙,离附近的集镇很近,庙中住着一群乞丐,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。毛济进到庙中对一众乞丐说道:“你们如果能供养我,我就可以给你们改命。”这些乞丐本就愚钝不堪,一听可以改命,当即欣喜不已,纷纷点头应允。于是众人给他让出一块地方居住,白天都去集镇四处乞讨,晚上就拿一些洁净的食物来给毛济享用,侍奉他也很殷勤。

这样过了一年多,众乞丐所养的一条黄耳小狗忽然得病死了,毛济命众乞丐凑钱去集市买了口小棺材,又买来小衣服给狗穿上放进棺中,接着在庙后选了一个吉穴,众人披麻戴孝的将狗下葬于穴中。说来也怪,自狗下葬以后,众乞丐原本都是混沌愚昧之人,可是现在却心眼顿明,渐渐知道了羞愧可耻,有一日忽大哭着说:“这要来乞去的也太丢人了。”于是各自改习,或者做苦力或者用乞讨来的钱做起了小商贩,不到两年获利颇多,再得一年都便富裕起来,纷纷在集镇上成家立户,逐渐都成小康之家。致富之后,众人不忘毛济的恩德,彼此争着想供养他。

毛济对他们说道:“你们以前作为乞丐住在庙里亵渎神灵,以致庙败香灭,若是能凑钱将庙修好,我可以让此地再次兴旺起来。”众人对他所言深信不疑,于是便集资将庙宇修复好,规模更甚于从前。毛济重新为庙宇选定大门的方向,先接南山之秀气,然后在庙后挖了一个土窖,又泄了北山之阴煞,置备了签筒,写好了签诗,凡来此找他求签的无不灵验。于是过不多久庙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,卖香卖烛卖茶的多不胜数,以致逐渐在附近又形成了个村落,除此之外还请来外地得道高僧做主持,每日敲钟诵经广做法事,一时间成为当地名刹。

这一日庙里正聚集了善士信徒开道场,毛济也坐在蒲团上合掌念佛,忽然一个香客将他看了许久,走上前来问他道:“您是以前住在陶家的毛先生吗?”毛济耳听此言大感诧异,于是向来人说道:“正是鄙人。”香客又道:“我是从龙兴集来此专门进香的,以前在陶家曾见过你几面。”

毛济听罢心中这才释然,于是便问起陶家的事来,香客说道:“自毛先生走后,不到两年陶家先是被盗,后又遭受火灾,两个儿子都因刑事被削职为民,现今已经先后病故了,家中一贫如洗,连以前的宅子也成为了废墟。”毛济听后不禁痛哭流涕失声说道:“当日我因为一时愤怒,才会造成现在的恶果,是我辜负了死去的朋友啊。”周围的人听说后,越发敬服他的神奇术数,于是争相来邀请他,可是毛济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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